一睜眼,彷彿在夢境的黑暗中便已等待,耀眼陽光化為千把利刃刺入瞳孔中。
在眼睛還沒習慣強光的當下,我已從桃木大床上慢慢直起年邁的身子,我啊,確實老了呢,在睡衣底下裹著我受時光侵吞的身體,老,一開始它從皮膚慢慢滲入骨骼,在每個寒冬讓我感到疼痛,但意識卻還年輕健朗,現在它已由骨膸移入神識,深深彌漫我的靈魂。失去生命的東西會逐漸變的僵硬,這是常識,如同我行動不便的身體一般。
房間令人昏昏欲睡的色調,那來自遙遠東方的檀木傢俱與其陰影,恰與窗外的光明成為極端的對比色,這些東西也隨我一起老去了,年少時代的憂慮果然不是偉大的憂慮。不知從什麼時後開始,大概是多愁善感的青春期,我開始擔心老化,不,比起我的老化,我更擔心那些為我所愛的事物,無論是戀人也好、動聽的音樂或一切美好的景色將隨時光流逝而黯淡。
「如果無法再聽到那段旋律,我會非常痛苦。」幾十年前、褪色日記簿上曾以生嫩語言,直接而果斷的記錄了我對凋零的憂慮。那就是當時的我,個性中的稜角還沒被時光磨平,有著一切人的慾望,成名、對社會有所貢獻、優渥的生活,當然也包括肉體交合。
現在那些刻蝕著七情六慾的、我所擁有的事物,若非離開了我,就是與我一同老去。
過時了、過時了。人們會這麼說。
不必經由我的吩咐,從睜眼開始,為了避免我的責難,僕人們慌忙拉開宅邸內所有的窗簾,樓上、樓下、走廊和餐廳,他們俐落的打開每一扇窗,讓更多光線流入屋子,如果我生命中僅存一把微弱的火燄,我會用它來責備那些沒照吩咐行事的僕人。
如今,這棟由血汗建造的宅邸只剩我一人,除了那些過時的東西,什麼也沒留下。
等我終於下床站直身子(這可花了我好一般功夫),腳底貼上冰涼木頭地板,並確定輕微的顫抖不會影響我的行動時,我微笑著動了動手指,意示我最信任的女管家──薇多朗女士前來。她跟我一樣老了,無論我的家庭變的如何支離破碎,歷經了什麼重創,幾十年來,她仍忠心耿耿的服侍我,讓我在哀傷之餘不至於擔心房地產問題。
可悲如她,我不只一次發現她在暗地裡哭泣,就在那陰暗的樓梯轉角,為我而哭。雖然我不知道自己製造了什麼賺人熱淚的故事。
這屋裡的每個僕人都怕我,因為我的怪誕與難伺候,但也同時為我感到心疼,我可以從他們哀傷的眼中看穿這一點,為什麼他們如此年輕就學會承擔苦難?將他們留在屋裡是否是種錯誤?我一向樂見別人開開心心的哪。
「老爺需要什麼?」薇多朗夫人低沉平實的嗓音,如絲綢般撫慰我疲憊的心靈。
不過我早已恍神,唉,越來越無法集中精神了,一丁點小事都能讓我沉入回憶的旋渦,此刻,我沉靜注視熏香爐飄升的煙霧,大溪地的味道,大溪地,強光匯聚的豐腴之地,交織著肥厚綠葉與巨型野鳥,女人早早就成熟,一切的一切,樸實而鮮美,似乎連溪水都飄散著果香,大溪地,妳遠比高更的畫作更美……
「老爺?」薇多朗夫人沉靜的聲音傳入耳中,像某種不切實際的回聲。
「這是最後一次了,」我柔聲說道,以一種彷彿遭火燒灼的沙啞嗓音:「扶我過去。」
穿戴整齊的僕人們轉過身子,恭敬的從專供他們行走的通道退了下去,這一退便代表永永遠遠的離去。昨日就寢前,我將他們集合到身邊,酬謝他們多年來為這屋子所做的付出,為了怕他們受解顧後將因此挨餓受凍,還為他們安排了新工作。
鑑於我龐大的財富,幾位年幼僕僮將有機會接受教育,這是我來不及送給自己親生骨肉的禮物,早在學會說話前,他便與他母親一起離開了我,既然如此,就將這份愛留給別人的孩子吧。
不過,或許是我捨棄了他們。
因為對光的愛戀。
從年輕時代起,我便發現自己無法在無光的地點生存,黑暗會讓我產生莫名的哀傷,長久如癌細胞般吞噬著我,所以,不論如何,為了避免心情起伏,我的屋子一年四季都大放光明,即便是夜晚,啊,沒有月光的夜晚最可怕了,給我更多的金黃色光線,他們是如此溫暖而輕盈,無時不刻像件羽絨被般覆蓋著我,讓我感到安心。
我希望全世界的光都匯聚在我身上,只為我一人存在。
這是十五歲生日時許下的願望。當時對光的愛慕,只限於它所帶來淡淡的暖意和那富生命力的色澤,但很快的,我發現某種不變的因子確實存在光之中,永恆。天哪,這兩個字真令我窒息。不過無所謂,很快的,我說很快,我也將化為永恆的一部份。
到了中年,對光的愛戀依然沒有減少,為了它,我四處旅行,褪去所有衣飾,爬上山頂接受強光的照射,聖母峰,如果旁人沒有將我拉開,我將如此在強光中死去,永不歸來。
我最傾心的死法。
之後到了巴西,我帶著一身財富尋訪各處,對我而言,就算將財產揮霍一空也無所謂,我將持續流浪,追逐光、更多的光,直到自己滿意為止,否則我會是隻擅於遷徙的信天翁。然而,就在那悶熱而潮濕的國度,我與不幸的妻子就這樣相遇了,在某個偏僻村落,她穿著傳統服飾,潔白群擺配間飄揚著鮮亮彩帶,領口還鏽有奇形怪狀的幾何圖形,她一點也稱不上美麗,一頭黑髮紮成麻花辮,雙手因農忙而粗糙,帶著鄉人的憨傻與不懂事故的天真,不可能成為上流人士物色的對像。
不過,哀哉如她,當她伸手摘取枝葉間的果實時,一束光線強烈的照映出其身影,她的曲線因強光而柔和,如同慈悲的聖母,在那夏的國度,她黑褐色皮膚如同黑豹的皮毛,啊,我在光裡誕生的維納斯,妳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摘取果實的姿勢與夏娃多麼相似。
當晚我便買下了她,將這個光的副產品原原本的送上火車,送上渡洋的船隻回到家中,在光明透風的臥室裡行房,等她世俗到足以理解名貴的意義時,我始終沒透露自己當時花了多少錢。
這女人其實也有著光的特質,令人感到溫暖,我花了一點時間對她解釋「買」的意義,要翻轉她僵硬的思維確實很困難,跟她解釋「買」不是「奴役」,而是「迎取」是其中最複雜的一項,她始終無法相信自己能輕易得到東西,然而事實上,這屋裡的一切都已歸她所有。
孩子誕生了。
我固執的把「光」插入他名字裡,一面深信他也將繼承我對光的愛戀,一定的,這孩子,有著一對因光結合的雙親,是純正的光之後裔。
然而,在妻子生產過後,我承認自己對她冷淡了不少,她在我眼中逐漸黯淡了,這是當然,因為她的光芒給了自己孩子,除此之外,每當與她一同站在鏡前,她眼中難以消除的不安及臉上那抹藏在濃濃粉脂後,被寵壞了的驕矜的光輝,都讓我感到哀傷而沉重。
之後她會微笑,對著鏡中的自己,那個從粗鄙農婦一躍成為貴婦的幸運女人,而非對我。
她慢慢改變了。
對於學習,她沒有任何熱情,只顧日復一日沉緬在勝利的光輝中,可憐如她,就在孩子滿周歲時還無法說出一口流利的英語,她對此感到十分挫折,每當和男爵的妻子餐序時,她說她渾濁的發音幾乎成為人們的笑柄,還有禮儀,你這可恨的丈夫,為什麼不曾告訴我這些,讓我出外丟人現眼。
重點是,親愛的丈夫,我的禮服已經不夠看了,你知道流行總是千變萬化。
只要她一出口,我總會給她驚喜的。這就是我們簡單的相處模式,有求必應,這個愛光的丈夫也有著善良的心呢,就是這條從我手中放出的細繩,捆綁了一隻愛幕虛容的金猴子。
消失了,她的光。
我不再有見到她的渴望,除了她開出的購物單,我無法給她更多,包括一起撐著洋傘,在園子裡走一小段也不願意。只要一有閒暇,我必定拉開椅子坐在巨大落地窗前,讓陽光強烈的落映在我身上,有時我也讓孩子趴在懷裡,一同接受光溫馨靜謐的照射,對於這位新生兒,我什麼也沒教給他,只祈求他能愛慕光,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隨著時光流逝,我對妻子的愛一點一滴的減少,卻一面補償似的,買更多的東西送她,為了避免入門時令人窒息的擁抱,在她朝我張開雙臂前,我便把新的禮品,無論是名貴的衣服、一隻惹人憐愛的波斯貓、或是香水,通通塞入她懷中,之後頭也不回的上樓。
她把這些禮物視為愛的證明,至少我是如此認為,因為她逐漸認為唯有這些物品才能維繫愛,不,它們就是愛本身,彷彿理所當然似的,她會問,天下難道會有寵愛妻子的男人不替她們買禮物的嗎?臉上帶著再自然不過的微笑。
就在此刻,她已連讓我感到哀傷的能耐都消失了,我靜靜的對她展露微笑,一個再紳士不過的笑容,耐心聽著她說出每個被寵壞的女人都會說出的台詞。
我開始想盡辦法的躲開她。
日子一久,在替我卸下外套時,薇多朗夫人輕聲慢氣的提醒我,老爺,夫人對於無法見到您感到難過,因為您甚至不願與她同房。
我笑了。派一名男樸到花園裡剪一束火紅的玫瑰花送到她房裡。這是討好虛容女人的招術,繼續沉浸在自己的夢幻中吧。
此後,只要她開始抱怨著無法見到我,就會有一束熱情洋溢,插著金邊卡片的「討好」玫瑰出現在她房裡,有時伴隨著珍珠項鍊或鑲鑽的別針。
夫人將花束扔在地上。某一天,薇多朗夫人突然難為情的告訴我。
就這樣?沒別的了?我冷靜的問道,一面在花園明媚的陽光裡喝著一人的下午茶。
除此之外。薇多朗夫人的眼光飄向別處,停在一個正發出馨甜樂聲的柳木音樂盒上。夫人還一面落淚,一面粗俗的咒罵您,請不要譴責她。
我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卻為此心痛了一下,啊,或許我的確傷了她,但這種痛苦馬上如流星般消逝在如今圍繞她的黑暗中。
對不起,親愛的妻子,我只對光亮的東西感興趣。
當天她並沒有下樓與我共進晚餐,無論我把餐桌布置的多麼羅曼蒂克,點燃多少薰香的白色蠟燭、放了多少鮮花都沒用,這引來了我莫名的怒火,我命令僕人上樓拖她下來,對,用拖的也得逼她下樓,你們只有二十分鐘,我暴燥的喝赤著,用力拍打桌面,這個舉動驚醒了搖籃裡熟睡的孩子,他開始放聲大哭。
二十分鐘內,我要看到那女人穿戴整齊的出現,否則遭殃的會是你們。
等她出現卻是三十分鐘後的事,在這之間,我沉默看著窗外月色和那籠罩黝黑樹林的柔和黯影,其實說震怒也不正確,這已不在我心中的女人要如何點燃我靈魂的怒火呢?如今彌漫我的怒火是如此通俗而無趣,連我自己都感到羞恥,只因為我是個還沒長大,無法被人拒絕的孩子。
但我對付的不也是同等幼稚的女人嗎?一面心想,她已出現在我眼前。
那畫面卻深深震撼我的靈魂。
如今,她穿著那襲白色的、幾乎遭我遺忘的南美傳統服飾出現,臉上沒有著妝,烏黑髮絲紮成一根柔順的麻花辮,支開所有僕人,獨自赤著腳步下階梯。
那是我初見她的模樣,如今,那雙深褐的眼眸因流淚而紅腫。
我要走了。她沉聲說道,用那令人心碎的嗓音和仍舊坑坑疤疤的文法。你的妻子是光,不是我,我什麼也不會拿走,除了我的孩子,你不能阻止我。
她緩緩步向搖籃,抱起早已驚醒的孩子,步伐是如此莊嚴而平穩,像極了聖母瑪利亞,僕人們紛紛避開,穿著舊衣的她無聲經過華美傢俱,那些她再也不會看一眼的東西,如此在眾目睽睽下推開大門,走了出去。
我始終一語不發的坐在餐桌前,茫然注視著妻兒逐漸消失在黑暗中的白色身影。
「老爺?」薇多朗夫人再次替我流淚,那是心急的眼淚:「夫人走遠了啊!」
大家都等著我起身追她,但我卻遲遲沒這麼做,因為一股空虛感已在此刻淹沒了我,沒有痛苦,填充我的是某種難以言喻、飄渺而空靈的感受,就像一艘沒有舵的船隻,漂流於茫茫大海上,忘了從何而來,也不知自己將歸向何處。
那個夜晚,我發狂似的坐在桌前,一動也不動,望著窗外黑暗的天色,誰的話也聽不進去,任由思緒在黑暗中空轉,啊,黑暗,你是多麼殘忍!
就這樣到了早晨,仍舊坐在桌前,當萬丈光芒再次癱瘓我的視覺,我才流下眼淚。
光,一切生命的來源,如今我完全屈從於你,除了你我無法愛任何人,儘管帶走遭黑夜拒絕的我吧,我生來便已成為你的奴僕、你最卑微的孩子,無止盡的渴求你的溫暖與懷抱,而我那不幸的雙眼,我現在終於明白,它之所以存在,是為了被你刺穿,為了貪婪目賭你在雲間的舞姿!
就這樣,以逐日者的身份,我蒼老了。
「這是最後一次,」我柔聲說道,以一種彷彿遭火燒灼的沙啞嗓音:「扶我過去。」
薇多朗夫人牽起我的手,多年來,在強光的照射下,我的皮膚早已坑坑洞洞、龜裂粗糙,顏色暗沉的像被水鏡女神的黑水浸泡過,當然,不要摸它,那質地會讓你想吐。
我們無聲穿越長廊,緩慢而沉重,在這只剩兩人的沉寂的屋子,長廊盡頭便是我的目的地,那個為了讓我接受強光照射而存在的房間,房間直直面向東方鬱綠的樹林,但我的屋子高於它們,從房間的角度,我可以想像自己是隻自由飛翔的野鳥。
也是那個高度,可以讓金色陽光不受阻擋的灑落在我身上。
在薇多朗夫人的協助下,一踏進那個房間,我立刻被樹林的芬多精淹沒了,令人愉悅的森林清香,伴隨著鳥鳴,房裡幾幅以日出為出題的畫作掛在壁紙素雅的牆面上,上面沾了些灰塵,唉,薇多朗夫人想必最近過於憂傷,才會忘了將畫框上的灰塵拭去。
房裡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張和我一樣飽經風霜的椅子被放在暗紅色波斯地毯上,而東邊牆面有扇敞開的窗子,晨光正從窗口徐徐流入,這和栩光線到了正午將如同人的壯年,變的尖銳有力,刺痛我老邁的雙眸。
妳可以離去了。等我坐上那張面窗的椅子後,我柔聲告訴薇多朗夫人,光線正慢慢充斥我的雙眼。
離去之前,用壁爐上那把灰色的鑰匙將我鎖在房間裡,之後離開這棟房子。
如今,薇多朗夫人的眼淚是最後一次為我而流。
當然。我說。離去之前,可以帶走妳想要的一切。
交待完畢後,我回過頭,讓自己的每一分視線都沐浴在金色光芒中,房門在我身後輕輕關上,在鑰匙孔傳來幾秒不規律的雜音後,一切陷入寂靜。
終於,我把自己完全獻給了光,終於只剩我一人,是啊,長久以來,這座光的伊甸似乎只容的下我一人,不是愛,也非經由誘惑,我是為逐日而生,也將為此而死。
撐不到夜晚的,我知道,心中充滿平靜的歡喜。為了這一天,我已在一個月前天天服用慢性毒。
我的生命將在強光的照映下落幕,正午鳥鳴將是我逐日生命所聽到謝幕的掌聲。
原來如此啊,一面想著,我靜靜的笑了。
原來我到死前都還是個怕黑的孩子。
- Nov 07 Sat 2009 01:09
逐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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