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的二十歲將在哀傷中拉開序幕。
一月十六日,我的生日,或許就是外婆死去的日子。
當許久不見的她在父母的攙扶下進屋時,我親眼目睹她憔悴的模樣,而那模樣深深烙印在我心裡,如同詛咒。
頻死之人身上總是散發一種股特殊的氣息,一抹籠罩在死亡陰影下的柔美與溫婉。
我的祖母,這個受折磨的堅毅靈魂、終於與她破敗軀殼一起走到了旅途終點,她的衿貴與哀傷,那些令她疼痛、酸楚的事物已深深沉入她眼底,現在她眼中看見的是天國的光。
昏黃燈光下,我在她身邊輕輕坐下,之後轉開電視,立委選戰開票、綠營大敗亡,立院席次……她凝視著螢幕,帶著稚兒的疑惑與憨傻,沉默讓這些正在遠離她的事物進入瞳孔中。廚房傳出火炒與爆香的味道,母親正在煮菜。
可能偷偷掉著眼淚。
一面沉浸在回憶中,我把外婆的手放在掌心裡,那是一雙出奇柔軟而冰冷的手,而他們曾是如此強而有力而溫暖。
就在這感傷的時刻,我的視覺漸漸被一片鬱綠的樹影佔據。
溫泉路上的楊桃樹已經結滿了小小的星型楊桃。在那個夏日午後,她說。以一種不疾不徐,帶著傳統女性美的輕柔語調,那個下午,被綠葉篩落的陽光稀稀疏疏的映落在我們身上,影在地面不規則的晃動著,如同鬼魅。
乖乖睡完午覺,醒來之後帶妳一起去採桑葉。她還說,輕撫我的前額。
妳跟你媽媽生的好像啊,長大一定是個美人。
十二歲之後我不再主動跟她說話,為了極度幼稚無趣的理由。
正當我如一棵黑暗樹般扭曲生長、枝葉因癲狂絕望而豐美的同時,她正一點一滴的凋零。
她賜給我的光潔的夏日回憶,那童謠般甜美的過去被我藏在黑暗樹的根部,親愛的祖母,我知道妳永遠也無法懂的,每當妳以哀傷憂鬱的眼神凝視我的同時(仍舊那麼高貴),妳不會知道我正一種極端痛苦的方式保留這份天真,甚至當我死去時它還會活著。
我並沒有忘記。
我從渾沌的過去回到現實中,電視主播尖銳的嗓音仍在冰冷空氣中嗡嗡作響,垂死祖母的身體沉甸甸的陷在柔軟沙發裡,一個不留神就會往下滑。
我彎下身子,埋首於她破敗的軀殼中,哀傷的明白這會是她所給我最後的溫暖,我不會哭,但我知道自己想記得這溫度。
母親由廚房中走出來,手裡端著煎魚與香味四溢的酸白菜牛肉,看見我無聲埋首於祖母懷中,
她心中的悲哀也隨之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