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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藍蝴蝶

坐在速食店靠窗的位置,當一身黑暗的她出現在我眼前時,我無法阻止自己打從心裡發出笑聲。

她的身段是多麼輕盈啊,從遠處看,彷彿一小片漂泊在世間、毫無重力的影子,透過潔淨的玻璃窗,我看著她隨過馬路的人群朝這裡走來,在一群衣著光鮮的男女之間,雲暗沉的身影安靜的滑過路面,縱使她白皙的臉蛋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想必她心中是暗潮洶湧的吧。

我知道她會來的,如同飛蛾撲火,即使高溫慢慢熔化了牠的翅膀,牠必將繼續朝火燄飛去,直到屍骨無存為止,以這個角度而言,她算是我的同類,雖然方式不同,雖然帶著疑惑,但我們正無法抗拒的依尋自己晦暗的本能前進。

不久之後,她走過越空座位,走過一群放肆吵鬧著的L女高學生,在我對面拉開椅子。

「不點飲料嗎?」我問她。

她搖搖頭。

我們接著沉默了一陣子,又有人推門進來了,伴隨著另一群如花似玉的L高學生身影,門上的風鈴發出清脆響聲,她們一面蜂擁向櫃臺,一面吵著誰必須請客等等的問題,店員則是露出一貫溫暖的笑容。

「看來是放學時間呢。」我看著那跟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世界,一面說道。

「那麼,你打算怎麼做呢?」雲輕柔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我把視線移回她身上。

她很不安,我能從她的視線中感受到,她知道我打算怎麼做了嗎?其實我並不認為她一點自覺也沒有,因為這種人體內有著奇妙的感應系統,如同短日照植物的負趨光性一樣靈敏。

在她熱切的注視下,我將預先準備好的車票拿出來,遞了一張給她,而她臉上很快出現恐懼的表情,尤其她發現目的地的時候。

「既然妳來了,」我平靜的說,一面看雲縮起身子:「那麼,我打算和妳一起回去找妳哥哥。」

「……如果我拒絕呢?」她的聲音顫抖著。

「妳應該知道這麼做沒有意義吧?」我淡淡的說:「不論如何,妳的下場都是一樣的。」

雲沒有反駁,而是低垂著頭,將自己包裹在一股深沉的寂靜中。

「搭票上的這班火車過去,大概三個小時就會到目的地,」我接著說:「對妳來說,這應該不陌生。」

「你想殺害我,對吧?」雲輕輕抬起頭,就在此刻,她直長的黑髮和那對明澈的眸子與死去的宋慧仁重疊了,同樣絕望的眼神。

「沒錯,我的確想殺妳,」我說道,從她眼中再次看到一身黑暗、神情冷酷的自己:「如何,妳打算逃離嗎?」

之後,她茫然望著窗外的景色,城市日落的景色,眼中顯現了令人心碎的哀傷,她大概知道自己沒辦法逃走了,不管是身體還是那充滿矛盾的心靈,或者說,她正回想起自己的哥哥?

但不論如何,雲已經將自己交給了我,從她此時坐在我對面的椅子就可以確認這一點,她很清楚我想殺她的意圖,從我未開口表明一切之前,心裡應該就有底了,我們黑色的靈魂永遠是互相吸引的,我深深相信這一點,因為有了我的存在,必有人互相迎合,而我們並不邪惡,只是立場和常人不同罷了。

在這之間,我看見雲茫然的眼神,那是道別的眼神,速食店裡播放的流行音樂接自電台,是搖滾樂團《Sin》的新單曲,主持人仍在音樂結束前就插進廣告,穿著速食店制服的年輕工讀生忙著擦桌子,在顏色鮮明的速食店裡快速走動著,不斷有客人進來、起身離去,仔細一聽,四周充滿各式各樣的聲音,收銀台開闔的聲音、L高女生對藝人的高談闊論,上班族的手指敲打筆記型電腦的聲音,坐在窗邊隱約聽見的車流聲……

那些來自不同事物的聲音,在我和雲之間慢慢銷鎔,對我們而言,物質與文明社會已經成為多餘的存在,我們慢慢回歸到最原始的狀態,把對外面的感知一個接一個的關閉,兩個人就夠了,其實這已足以構成我們的世界。

我們於是在一片交織著歡樂雜音的空間中慢慢捨棄了一切。

不知道我們沉默了多久,隨著我站起身子,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當我朝速食店的大門走去時,身旁的玻璃窗映出雲無聲尾隨的暗沉身影。

車站就在附近,隨著我們一步步朝人聲鼎沸的中央車站走去,彷彿離包裹著我們虛偽外殼的世界越來越遠了,因為車站人潮確實又多又雜,雲一聲不響的任由我拉著她的手,泅泳在吵雜人海中,慢慢朝月台靠近。

等待火車的同時,幾個大學生偷偷談論著雲,她確實是個漂亮的女孩,據我所知,曾有幾個不同系所的男學生對她表達愛意,卻被她冰冷的回絕了。

我能從她臉上看見那來自她心靈深處的黑暗,和絕望交織在一起,對雲而言,現在其實是個逃跑的好機會,在這麼多對眼睛的注視下,我是不可能對她做出什麼的,她大可掙脫,可是她明顯的沒這打算,因為我掌心所感受到的,是一隻軟弱、毫無力量的手。

上了火車之後,雲在靠窗的位子坐下,我很自然的選了她身邊的座位,隨著她蒼白的側臉映入眼廉,我很快的聯想到兩年前死去的慧仁,她是多麼令人懷念啊,但當我竭力回想有關她的一切時,她在我腦海中的影像卻模糊了。

火車正慢慢朝雲的家鄉駛去,她望著窗外的景色,將自己埋葬在寂靜之中。

這次至少有三十隻吧。

一小群難以細數的藍色蝴蝶依著火車的速度,在雲身旁的暗沉天空中舞動翅膀,輕輕扣擊窗面,沒錯,慧仁生前的樣貌早已從我記憶中消逝,我依稀想起那天蔓延在水泥地上濃稠的血液、她破碎的身體,和那帶著灰塵的夏日陽光,我想起的不是她生前的行止。

而是她的死。

更晚的時候,販售鐵路便當的婦人推著餐車出現在我身旁的走道上,雲仍是一貫的麻木,而我不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些什麼,因為語言對我來說本來就是多餘的存在,只見婦人臉色難看的把餐車推走了。

我們到達目的地,從火車上走下來是晚上九點多的事,我讓雲帶路,從車站出來之後,立刻感受到久違的鄉村氣息,高樓與下班人潮不復存在,這裡很安靜,對習慣城市生活的我來說,可說是死寂,放眼望去,除了零星點綴在大地上的低矮房舍之外,是星光下發淡淡瑩光的雪地和一整片乾淨的夜空。

空氣十分寒冷,我當時一點也沒考慮氣候問題,就和雲搭上了火車,我轉頭看她,發現她白淨的臉上出現難以言喻的落寞表情。

「妳還好吧?」我問她。

「我很久沒回來了,」她看著眼前蔓延開來的雪地,靜靜的說:「家裡發生事情之後,我就和外婆住在一起,雖然同樣是個下雪的地方,但感覺不太一樣。」

「那麼,妳哥哥到底在哪裡呢?」沉默一陣子之後,我注視著她,讓她黑色的眸子沒有逃離的機會:「妳會告訴我吧?」

「我不知道,」她顫抖著低下頭,眼神闇淡無光:「不要問我關於他的事情……」

「妳知道,」我淡淡笑了:「如果不是如此,為什麼妳會願意回來這裡呢?」

「我……」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微,被冰冷的空氣吸收了。

「走吧。」我柔聲說道。

於是,在黑暗的夜色中,我們依循著相隔甚遠的路燈踏上雲記憶中的道路,在這種鄉下地方,店家關門的特別早,甚至連住屋都熄了燈火,一路上,我們走過幾個公車站牌和無人居住的荒廢田野,現在真的是剛結束夏天的秋嗎?我看著眼前的景色,這是個瀰漫在衰頹氣息中的小鎮。

而雲就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

公路旁的電線桿孤獨的立在低矮的屋舍旁,纜線上也沾著灰色的雪,雖然公路上的雪被清除了,但我由路旁深厚的積雪得知,這是個長期降雪的地方。

「所以,」看我一面觀察著路邊的積雪,雲哀傷的說:「哥哥的名字是晴。」

我一面體會名字的含意,一面隨雲往小鎮的中心走去,在這之間,為了讓冰凍的手腳恢復知覺,我們在路途中休息了兩次,而當她將黑髮撥向頸後時,白皙手腕上的五芒星傷痕從我眼前晃過。

「妳手上的五芒星,我曾在別的地方見過,」我說:「就是埋著妳父母的雪地,那上面也畫著相同的圖形,妳願意告訴我它的用義嗎?」

「小時候,哥哥曾告訴我,」雲苦笑著說:「只要割開手腕,用自己的血畫出五芒星圖形,就可以讓死去的東西復活。」

「所以,當初這麼做也是為了讓他們復活?」

「沒錯,」雲輕柔的字句隨著白色煙霧從唇瓣間緩緩流出,她的眼神在回憶中煥散了:「現在回想起來,還真覺得可笑呢。」

「是嗎……」

大約半小時後,我在雲家之前一片被雪覆蓋的廣大庭院裡停下腳步,四周的屋舍似乎和雲家一樣,已經荒廢了很久,破舊的傢俱隨意堆在院子裡,慢慢消失在積雪中,看向雲家的房子,原本是大門的位置出現了一個窟窿,彷彿深不見底的黑暗洞穴。

就在這時候,雲突然劇烈顫抖著。

「雲,」我低頭看她,輕聲問道:「妳哥哥在裡面,對吧?」

「不,他還活著。」她始終不敢正視我的雙眼。

「那麼,妳手上的五芒星是為了誰呢?」我抓住她纖細的手臂,讓她看到自己手上的結痂:「如果是九年前為父母留下的傷痕,現在也該消失了吧?」

淚珠凝聚在她的睫毛上,我鬆開了手。

「妳哥哥已經死了。」

她重新仰起臉,這次,淚水爬滿了她的臉頰,黑暗中,她的身影如此單薄而無助的顫動著,如同每秒都將消失一般,之後,她異常鎮定的邁開步伐,朝那藏著黑暗過去的破敗房屋走去,在雪地上留下一排歪斜的鞋印。

我默默跟在她身後。

隨著身影沒入破舊房屋帶著霉氣的黑暗中,雲輕聲呼喚著晴的名字,稀薄的月色從黏著玻璃碎屑的窗框裡投射進來,眼睛習慣黑暗之後,我發現屋裡的傢俱凌亂的散落在地上,甚至還有生鏽的餐具。

哥哥……哥哥?晴?

她絕望的聲音獨自在黑暗中幽幽的迴響著。

是時候了。我心裡這麼認為。

於是,我從背包裡選出一把較細的刀子,因為打算先讓她發不出聲音,所以決定從頸部下手。

當我走向雲的時候,她不再呼喚死去的晴,而是跪坐在地上,茫然注視著眼前一片無垠的黑暗,我輕輕俯下身,無聲地伸出手臂,從她身後環住她的頸子,她仍然在哭泣,因為我環著她的手臂感受到濕涼的液體。

「是刀子吧?」她輕聲說道:「你果然到最後還是想殺害我。」

沒錯,現在她的生命脆弱的如同狂風中的一根蜘蛛絲,隨時有斷裂的可能,我感覺她動了一下,將手伸向置放在她頸部的刀刃,輕觸著冰涼的刀鋒。

「妳很清楚,自己最後一定會被我殺死的。」我淡淡的說。

「是啊,你說的沒錯……」淚濕再度滑過我的手臂,她發出輕笑聲:「無所謂,我也不打算活下去了。」

就在這一刻,我手中的刀子傳來一股壓力,黑暗中,雲將自己手腕上的五芒星圖形抵在刀刃上,重重擦了過去,一股溫熱的液體很快飛濺到我手臂上。

我鬆開了纏住她頸部的手臂,而她輕盈的身子臥倒在地板上,發出了沉悶的聲響。

「妳……」我看著一息尚存的雲,從她眼裡讀出了解脫的快樂。

「……和晴相同的死法……如何?我很可笑吧……」她氣若游絲的說。

這是我最後一次聽見她說話。

隨著她絕望的死去,一股空虛的情感漸漸填滿了我的心靈,我留下死去的雲,留下死去的五芒星記號,轉身朝屋外走去,她的死或許很久之後才會被人發覺,或許永遠不會。

然而,就在我異常沉重的步伐重新踏上雪地的同時。

我卻無法動彈了。

這次至少有幾百隻,不,幾千隻也有可能。

數不清的藍蝴蝶從夜空中襲捲而來,如同浪潮。

她們在夜空中奮力振動翅膀,襯托著一片死寂的靜謐,忽高忽低的狂舞。

至於心情沉重的我,至今仍仰著頭,望著這垂死般優雅的景色。





《End》Composed by 黑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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