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拂過枝頭,在森林深處捲起一陣彷彿哀嘆的低吟。
幽藍明月對大地撒下一張冷肅而柔媚的網,網下靜靜躺著周長數里的黑暗森林。
林裡寂靜無聲,每逢夜晚,群樹便被賦予妖異的生命,如今,受月光召喚而甦醒的群樹詭譎而靜謐地朝夜空伸展,爪狀枝葉深深透露危險氣息。
聰明的林鳥不會在此時冒險飛越森林上方,因為群樹扭曲的指爪會攫取一切移動、靜止、有生命或無生命的事物。
魯特村的居民對於這無法解釋的現象感到恐懼,他們唯一知道的是,每個企圖了解它的人都不約而同的消失在黑暗林深處。
曾有人說,由於吞食過多人類,這些生長繁茂的肉食樹中因此流著濃稠的血液,還有人說,受害者的靈魂將在這片森林中永恆徘徊。關於森林的謠傳不計其數,恐懼在村民間凝聚,到最後,即使知道樹只在夜晚甦醒,白晝時人們也不願接近它,極度不安的村民甚至想出了與原始神靈妥協的唯一辦法──獻上牲禮。
這個傳統在與世隔絕的魯特村裡已經實行了幾十年,每逢冬日,就會有一位村民被選為獻給森林的牲禮,村民深信黑暗林中居住著一位古老的神靈,唯有這麼做才能討祂歡心,為村子帶來和平。
此刻,森林深處寂靜無聲,擁有自我意識的枝葉將月光全數隔絕在外,對枝葉底下絕對的黑暗而言,彷彿每種光進入其中都會被全數吸收。
凜冽空氣中瀰漫濃郁血腥味,血液由少年頸部傷口流出、緩緩滲入交疊的枯枝落葉底下,血水流經處、大地萌生鮮紅色花笣,彷彿為了哀悼,黑暗中,花苞密密實實的結滿少年周身,就在他嚥下最後一口氣的瞬間、血色花朵集體無聲而猖狂地綻放了,那姿態有如高喊、有如働哭,無止盡地訴說著少年心中的寂寞與恨,並在午夜散放醉人的濃香。
幾個小時前,為了確保身為「牲禮」的少年無法由森林逃脫,村人趁少年熟睡時劃開他的頸部、割裂他的雙眼,並在他身上製造足以致死的刀傷,當他因疼痛而睜眼時,發覺父母臉上交織著複雜的神情,那是一種混合著不安、愧疚、憎恨與冷漠,難以準確描述的表情。
「接下來,把他放進森林裡就好了,」少年的視線因劇痛而失焦,年邁村長的聲音如利刃般刺痛耳膜。「血腥味會把野獸吸引過去,到時候,一切都結束了。」
模糊意識裡,少年隱約看見圍觀者模糊的輪廓,看樣子少說也有四、五十人,他們冰冷的視線重重落在少年身上,令少年感覺渾身不自在。
「這麼做好嗎?」恍惚之間,聽見母親微微顫抖的聲音。
「一切都是為了村子。」村長的語氣除了一貫的冷肅之外,還多了淡淡的憎惡。「當初村民們選他為牲禮時、不也是妳親口答應的嗎?」
「根本就沒什麼好猶豫的,妳真該引以為恥!」圍觀的一名婦人義憤填膺的說。「若是我有這種孩子,也會做出相同的決定!絕不能任由魔鬼活在這個世界上。」
「沒錯,柴德只不過擋住了他的去路,當天晚上就……」另一名婦人哽咽的說。「這孩子必須受到懲罰!」
這之間,少年試圖說話,喉嚨深處卻只能發出類似嘆息的送氣聲,頸部傷口似乎傷到聲帶了。
婦人口中的柴德是一名行為頑劣的少年,事實上,柴德不只擋住他的去路,還呼朋引伴的召集村裡孩子用石頭扔他。
接下來發生的事少年已經記不清楚了,他只知道孩子對他的恨意不但沒有原因、而且永無止盡,每天都會為他安排不同的節目,如此日復一日的虐待他,因此今天、昨天、或者明天發生的事其實都差不多,那些畫面血淋淋的在少年腦中攪扭成一片模糊的深紅。
五天前的夜晚,根據婦人的說法,柴德到家後聲稱耳邊不斷響起少年充滿恨意的聲音,雖然是少年的聲音,不過卻是一種奇妙難懂的語言,這個現象讓柴德感到恐懼莫名,甚至將自己反鎖在房間裡、拒絕與家人一起吃晚餐,直到半夜房裡傳出淒厲的哀號聲為止。
婦人破門而入,發覺兒子全身著火、痛苦的蜷在地上打滾。
「再多的水也無法澆熄他身上的火燄,」婦人失魂落魄的說,身體因想起那恐怖的畫面而止不住地輕顫,圍觀的女人趕緊穩住她、幫她找回說下去的力量。「而且它只針對我的孩子,所有寢具、連木頭櫥櫃都毫髮無傷,一定是他搞的鬼!」
那種人死了也無所謂。少年心想,一面驚覺自己正慢慢失去意識,糟糕,越來越越無法思考了。父母親這個時候在做些什麼呢?當人們決定讓他成為代罪羔羊時,他們倒底在做什麼?少年曾為這不公平的一切感到痛苦,不過他發現如果持續追求答案、總有一天會瘋掉,不如一開始就什麼都不去想,要欺負就讓人欺負。
現在也一樣,想殺就殺吧。
「這孩子是惡魔沒錯,跟這瘟神說過話之後,我女兒也病了,」少年徹底失去意識前,他隱約聽見村民沙啞的嗓音。「除此之外,聽說惡魔的力量都藏在眼睛裡呢。」
這席話在圍觀者之間迅速散播不安的種子,人們為此交頭接耳,有人憤怒咆哮、有人嚇的發出驚呼聲。
「村長先生,請你為我們作主!」某位村民哭喊道。
「不能讓惡魔的力量繼續存在!」女人的聲音。
「不能讓他有復仇的機會。」
「割開惡魔之子的雙眼!」
神哪,你在哪裡?村民漸趨一致的聲音讓少年心中升起一股冰冷的恨,突然他清醒了、突然間,他開始害怕接下來將要發生的每一件事。
此時此刻,死亡揭開布幕,讓少年看清自己的孤立無援與寂寞,對於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完全無能為力,不過打從一開始,他其實不想被人憎恨、他只想過平凡人的生活、或至少有一對願意正眼看他的父母。不過少年所有的力氣都消失了,這一刻彷彿永恆,他跳出自己的意識、想像自己是個旁觀者,冷冷看著正在發生的一切,然而,當他看見倒臥在血泊中、在眾人的咒罵聲裡慢慢放棄生存意志的自己時,他突然覺得好哀傷。
「那就照大家期待的去做吧,」村長不耐煩的說。「割開他的雙眼。」
少年感覺粗糙的手指爬上臉頰,下一秒,還來不及產生任何想法,他就在新一波痛楚中昏了過去。
被丟棄在森林中後幾個小時,少年於黑暗中靜靜嚥下最後一口氣。當時充滿他的除了哀傷與冰冷的恨之外,別無它物。
紅花殘影留在眼底,放棄軀殼,少年如此進入了冰冷的死境。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