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什麼引起我強烈的興趣,必須由我親眼目睹的事件說起。

或許是生活過於無趣,從一早走進那要命的貴族女中之後,見到要命的同學,之後抱著一整天要命的空虛回家,因此,為了破除自己悲慘的狀態,我在以高雅無趣著稱的S鎮中練就一身敏銳的感覺神經,只要眼前出現稍微與小鎮無法相合的景色、或劃破空寂的聲音,這微小的一切都能讓我雀躍不已,幾乎到了病態的地步。

可悲的是,我家與學校的距離短到甚至沒有搭公車的價值,公車是鎮裡除了茴香酒吧外(也是無趣之處,人們只去喝下午茶)堪稱八卦的地點,車裡沒有年齡之分與禁忌,沒錯,只要用「天氣」打開話題,之後穿插一些愚蠢過時的笑話,在話題逐漸乾涸之際,為了不讓場面尷尬,總會有人發揮八卦天分的,到了結尾,人們會用「其實他人也不錯」這句話來模糊焦點,掩飾自己不合格的口德。

因為我表面上是個聽話的女孩,家境良好,保有傳統女性的美德,所以將永遠的錯過這些,早晨一睜眼,看見因禁止黏貼而潔白到令人暈眩的牆壁,穿上學校「年輕洋溢又不失莊重」的制服、或由母親挑選的衣服(大部份是洋裝),被傭人打點的花枝招展,接著依從命令吃完早餐,穿上油亮的黑皮鞋走進學校裡。

我長的還不錯,和鎮民比起來輪廓深邃,即使如此,很少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因為我和班上某些膚淺的智障不同,對於刻意張揚自己身為女人的一面沒有多大興趣,以前我曾打進她們圈子,但我發覺那些女孩對我的期望只是要我當個聽眾,一個讓她們可以炫耀五彩羽毛的呆子,而我不是個襯職聽眾,即使半個字都不說,她們卻可以輕易感受我的不屑。

而帶著鄙視的沉默,又有幾個人能忍受呢?

即使身邊沒有足以理解我的人存在,我卻還是自在的生活下去,完全不感到孤獨寂寞,對他人的批評視如糞土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份,老實說,雖然學校與家的距離短到連塞牙縫都不夠,但在踏入校門之前,我會讓我變成自己樂見的樣子。

首先把白色上衣從蘇格蘭裙裡拉出來,扣子解開兩顆,拆掉傭人好不容易綁正的蝴蝶結,之後用帶著暴力的方式扯掉髮飾,我有一頭又直又美的黑髮,把它們盤在頭上簡直是一種虐待。

接下來,卸下一臉淡妝和粉底,我拿起眼線筆和灰色眼影重新勾勒眼部輪廓,睫毛膏,我看先算了吧,現在一切必須從速,口紅根本不必,這種槁木死灰的陰暗彩妝正好飾合我蒼白的唇色。

走進校門之後,在師生共同異樣的眼光下渡過愉快的一整天,曾有老師打算將我從孤立中解救出來,所以在課堂上故意問我問題,但我從很早以前就決定這樣孤立下去了,所以也沒回答他,對我而言,獨處真是再好不過,因為與這群白痴隔絕就是我最大的目的。

學校的課程也是千篇一律的,沒什麼介紹價值,在眾多科目中,文學算是我的拿手強項,但數學從很早以前便已化身符咒,就算台上老師口沫橫飛的講解算式,它們對我而言仍是一堆毫無意義的文字與圖形,比起聽講,我花更多時間注意老師微小的舉動,什麼是生氣的前兆、什麼代表騙小孩的技倆,我總是樂於把時間花在這些上面。

然而,除了這群無趣的人之外,真正引起我興趣的只有伊莎貝拉。

與她同班已經整整兩年,我坐在教室角落的位置,這是為了確保課堂上看漫畫、睡覺不會有問題,而她坐我斜前方,只要萳西不要挪動她肥碩的身體,我隨時可以看見伊莎貝拉美麗清秀的輪廓,我無法接近她,任誰也沒辦法這麼做。

她實在太虛幻了,她的神秘與蒼白病態的美、她彷彿負傷的沉默、她陰柔沉靜的笑靨,這一切的一切都如魔法般彈動每個人心中最隱密的弦,而她身上總是帶著一抹輕柔的香氣,對人們而言,她是只會出現在夢中的人物,也因此,人們對她產生隔閡感。

那是與我截然不同的隔閡,很有趣,人們遠離我是因為厭惡,遠離她卻是為了得到接近她的機會。

有些不自量力的囂小會刻意靠近她,伊莎貝拉不曾真正拒絕、但也不給任何人許諾,在我看來,那群女人與伊莎貝拉的差別彷如鑽石與塵土,當兩者並排在一起時,只加深了塵土的醜陋與不幸。

伊莎貝拉,我無法說我愛她,那種感覺出自我茫然的本能,一種想擁有事物的渴望,我只想牽著她的手、看著她,如此罷了,僅是如此微小的渴望,沒有任何猥褻的想法,可說是單純的喜歡,但我承認我是很想得到這個人沒錯。

為了維護這單純的信念,我至少在心中策劃了幾百種殲滅他人的辦法,用刀刃殺人、用毒藥、槍械等等,但理想與現實畢竟不同,只要戴上耳機,讓重金屬進入耳殼、淹沒於心臟與血液之中,我便能瞬間忘了一切,很不要臉,但是沒錯,有時連伊莎貝拉都可以忘記,因此,伊莎貝拉,這個夢般的存在於我而言如同煙霧般,時而彌漫、時而埋藏。

但卻不曾真正消失。

平常上課時除了看漫畫、聽音樂之外,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如變態般由後方欣賞伊莎貝拉的身影,我不曾與她交談過,言語是世俗之物,其污穢程度足以破壞我們之間神聖的均衡。

側坐是她最常用的姿勢,不然她會把身體坐直,像個淑女一樣把修長的雙腿靠向同一邊,伊莎貝拉永遠穿著長裙,不是很花俏的那種,大多是素面而貼身的,上面頂多繡了幾朵碎花,而她酷愛白色(不一定,「酷愛」只是我的形容,她可能沒有這種強烈的情感),一頭金髮永遠梳的又直又美,五官白淨、從不刻意畫妝。

她習慣一個人到餐廳吃飯,就在一樓,那簡陋到可悲的學生餐廳中,點的也是千篇一律的食物,我無法想像她和別的女孩一起聊天暢飲的樣子,而她也明顯的沒這打算,或許我聽過伊莎貝拉的聲音,但它無法深刻留在我腦海中,她太寂靜了、在喧囂的時光之流中,彷彿河底的石頭,不受外在遷化影響,在我看來,就算言語由她唇間吐露而出,她也還是沉默無聲的,文字無法拉近她與人們的距離、而是如一道無形的高牆,讓她更加遠離人群。

我心中一直有一口黑洞,它帶著掏空一切的力量存在於我之中,每當我由後方注視著伊莎貝拉,沉緬於距離帶來的虛無快樂時,便覺得自己心中無形的空洞又增大一些,空虛是難以彌補的,有時閉上雙眼,便能感受它侵蝕的速度。

大約三天前,我終於做出決定,老實說,這並不算什麼光榮的決定,因為我打算在放學後跟蹤伊莎貝拉。

我打的如意算盤是這樣的,打電話回家告訴父母,今天必須留在學校做小組報告,之後從伊莎貝拉獨自去鞋櫃拿鞋的時候開始跟蹤她,因為她總是最後一個離開教室,所以我不擔心別人發現這件事,但老實說,她一定會發現我的存在。

我不怕她看見我,就算她當著我的面斥責我也無所謂,這就是我想看到的、伊莎貝拉除了沉靜之外不同的面貌。

於是,好不容易苦等到放學,在數學老師走出教室的剎那,教室瞬間陷入一片收拾東西的喧囂之中,而我則進入一種彷彿等待獵物的沉靜狀態,仔細注視著伊莎貝拉的一舉一動。

此刻,她正緩慢的收拾東西,似乎不打算寫作業似的,把習作和所有的練習卷都褶好、放進抽屜裡,連鉛筆盒也放進去了,我想,她的書包現在大概空蕩蕩的吧,即使如此,我並不會為她略顯荒謬的舉動感到奇怪。

她的存在本身就很奇特,因此我無權探索她的心靈,這不是我能輕易接觸的領域。

我看了一下手錶,伊莎貝拉只花不到五分鐘就收拾好所有的東西,嗯,和其他用嘴巴打包的同學比起來,的確是很有效率沒錯,之後她沉默的坐回位子上,用一種彷彿母親等待女兒綁鞋帶般的耐心眼神看著其他同學,最後,她的視線離開同學、掃過黑板,定在自己眼前的桌面上。

伊莎貝拉,明天見。

幾個同學對她說了同一句話,她有回應對方嗎?即使有,可敬如妳,看著桌子回答也不怎麼禮貌的吧。

在這段期間,我無趣的看向窗外,廣場上那群螞蟻般密密麻麻的放學人潮就不用多說了,雖然還不到天黑時間,但空中密布的烏雲卻給人黑夜將至的錯覺,廣場的群樹被一股凝滯的氣氛重壓著,空氣十分潮溼,伸手抓一把在掌心重覆搓揉,就會出現黏稠的感覺,看來,不久將降下大雨。

伊莎貝拉仍動也不動的看著桌面,她平時上課很少專心的看向黑板,只是偶爾拿筆抄下老師說的東西,成績平平,老師不知怎麼的,很少在課堂上問她問題,而當全班因某事爆出笑聲的時候,她從沒跟別人一起笑過,而是茫然注視著前方。

這種人真的有生命嗎?我時常如此疑惑著,但說全無生命卻又有點不妥,因為她畢竟還是過著正常人的生活,上學、放學、之後回家,可是無論怎麼看就是少了些什麼,就像有什麼斷裂了,之後懸浮在空中的感覺。

如果說那吞噬我的黑洞只佔我靈魂的一部份,那麼伊莎貝拉在我眼中便是虛無的化身,失去了人性溫度,如此堅毅而冰冷的行走在世間,不受任何世務影響,但換個角度想,應該說什麼事發生在這種本質空無的人身上,也無法改變其特質才對。

從放學到同學全數離開教室,中間隔了整整四十分鐘,等我確定教室只剩我們兩人之後,我背起書包朝後門走去,一副作勢離開的樣子,我知道唯有如此,伊莎貝拉才會心甘情願的離開。

然而,在我走了一小段樓梯後,便無聲無息的由一年級的文化走廊返回原路,我把自己隱藏於剛好能窺視鞋櫃的逃生出口,看來我們的公主還沒下樓呢。

大約過了十分鐘左右,樓梯間傳來伊莎貝拉清脆的鞋聲,我由黑暗中屏息往外看,她細瘦的黑影在牆面上孤獨晃動著,如鬼魅般,在陰暗天色下拉的好長好長,之後她在一片死寂中獨自走向鞋櫃,似乎一點也沒發覺我的存在,還是她一開始就知道,而我也在她的遊戲中呢?

為了緩合緊張情緒,我帶上耳機,是上課時聽到一半的《Right in two》,TOOL樂團的曲子,我不是一開始就喜歡它們,就算到了現在,我還是很難定義自己對它的感覺,而是當心靈空虛時,就會不知不覺的想起TOOL製造的歌詞和旋律。

Monkey killing monkey killing monkey.
Over pieces of the ground.
Silly monkeys give them thumbs.
They make a club.
And beat their brother, down.
How they survive so misguided is a mystery……

我時常在晃神過後,就發現課本上密密麻麻的寫著TOOL的歌詞,我對這個樂團一無所知,就連團員長相也沒見過,雖然打開銀幕、上個網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但我卻遲遲沒這麼做,對我而言,音樂的存在便已足夠,就算是殺人犯所寫的樂曲,只要好聽,我都可以輕易原諒他。

於是,在TOOL主唱壓抑的唱腔與不規律的鼓聲中,我的跟蹤對象優雅的離開了鞋櫃,奇怪了,她穿著一雙與學校制服完全不搭的雅緻高跟鞋,後跟尖細,是宴會上常會出現的那種,事情好像不太對勁,一種混合著期待的焦慮感開始咬囓著我,現在我能出去了嗎?不,再等一會兒吧,因為她不是乖乖朝大門的方向走,而是轉進左方的女廁。

我把iPod聲音稍微調大,之後靠在牆邊重覆聽著《Right in two》,直到聽了五遍後伊莎貝拉還沒出來,我才開始懷疑她進廁所的目的,我靠近女廁門、之後像個小偷一樣輕輕轉開它,下一秒,芳香劑令人作嘔的香氣迅速竄入我鼻子裡,由於靠近體育館的關係,廁所還隔出十幾間女孩用的更衣室,伊莎貝拉會在哪裡呢?

在鹵素燈橙紅的光暈下,我的視線迅速掃過潮濕的洗手台、梳妝鏡頂端布置用的假花、洗手乳、和一間間敞開的廁所門。

她跟本不在裡面。

音樂剛好在這時候停下來,兩個《Right in two》間的寂靜維持了一秒半,對我而言卻如一輩子般漫長,這寧滯的死寂讓我興起一種不知名的恐懼感。

伊莎貝拉死了。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廁所是空的之後,這是第一個出現在我腦海中的想法,不是失蹤,而是徹底的死絕,然而,如果她真的死了,我會為此感到難過嗎?或許會、或許不會,因為她對我而言是個難以理解的藝術品,早已和凡人的生老病死做出切割。

但我隨後驚奇的發現右方有間被關上的更衣門。

我把iPod暫停後拔下耳機,聽見門後傳出衣服與皮膚磨擦的細碎聲響,神秘的伊莎貝拉,妳可在裡面嗎?

幾乎是毫不遲疑的,我彎下身,從離地三十公分的縫隙中瞥見那雙宴會用的精美高跟鞋,果然是她沒錯,之後我貪婪的往上瞧,看見她白皙纖細、與絲襪相貼合的小腿,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個變態,我很刻制的離開作案現場,推開廁所門回到悶熱的外頭,開始思考伊莎貝拉換衣服的理由。

出席別人的婚宴?和男人約會?即使我攪盡腦汁,任由想像力恣意伸展,也無法把這些可能性和伊莎貝拉的存在聯想在一起,雖然她帶著一種彷彿病重的柔弱氣息,但在無形中卻透露自傲與堅毅氛圍,沒有半點渴望被人疼愛或小鳥依人的樣子。

下雨了。

就在我茫然注視著前方學校新種的花圃時,豆大雨滴由陰沉天空此起彼落的降下,打在鮮紅的花瓣上、順著花莖淌流,流過花圃,聚集在石磚路旁的縫隙中。

卡森紅玫瑰。

看著因疾雨輕顫的玫瑰花,看著她們彼此交纏的刺與受雨水洗刷的深綠葉片,出現在我心中的卻是一種近乎抑鬱、帶著黏稠的不安與厭惡感。

不知不覺中,玫瑰的芬芳已隨空中水氣低彌的擴散開來。

眼前的血紅色澤讓我短暫忘了伊莎貝拉的存在,我獨自離開體育大樓,走進喧囂的雨中,慢慢靠近那片迷惑人心的玫瑰花圃,校園的鐘樓和大理石噴水池就在不遠的前方,卻被途中濃郁的玫瑰花香阻斷了。

一面在花圃前彎下身,由我黑髮滑落的雨水順著臉頰聚集在下顎,此刻,我注視每朵花精美的對稱、花辦頂端的皺摺。

還有她們無聲的紅。

心中空洞就在玫瑰鮮紅欲滴的血色映入瞳孔時無聲爆炸,密密實實填充我靈魂的空穴,我伸手扯住其中一朵玫瑰,將它連根拔起,雨水很快沖掉了附著在根部的污泥。

之後,被我拔除的玫瑰花瓣散落在地面上,我握住花莖,讓每根頑固的刺都深深吃進我肉裡,隨著我鬆開手,花莖和鮮血一起掉落在地面聚集的水窪中,我從被染紅的水面看見伊莎貝拉的倒影。

她就站在我身後,不知是什麼時候出現的,身上淡淡的芳香吃進水氣裡,幽幽飄散過來,在濃郁的玫瑰香氣中,是一種隱約而特殊的清香。

伊莎貝拉乾淨纖瘦的頸上環著細緻銀鍊,身穿一襲被雨浸溼的白色洋裝,布料上沒有任何蕾絲或裝飾,但這種簡單的剪裁只更突顯了她的高雅,她手中沒有任何東西,看來全部留在更衣室沒拿走,幾綹金髮因雨水貼黏在她蒼白的臉蛋上。

此刻的她,正用一種全然深邃的眼神看著我,一種彷彿獵人注視狂亂野獸的眼神,而一股莫名哀傷就在此刻強烈佔據了我的心靈。

之後,伊莎貝拉輕輕走向無法動彈的我,看著我負傷的手,用她纖長手指將它輕捧在掌心裡,在深深注視我之後,低下頭。

親吻我手中的鮮血。

這個畫面將停留於我記憶之中,永不褪色,此刻,她被雨水浸溼的金色長髮、她吻我手指時蒼白的鼻樑與睫毛下柔和的陰影、她紅潤雙唇傳來幾近冰冷的溫度。

沒錯,伊莎貝拉,我的確是隻醜陋的野獸,從一開始就是,但為什麼妳輕易看透我的靈魂如同清澈湖水?甚至明白我心中最深沉的渴望?妳這麼做是要我轍底死心,還是如喪鐘一般,準備宣告我內在的死亡?

伊莎貝拉、我冷酷的女王與劊子手,就在我困於自己混亂的思緒時,從我身邊的花圃走過,毅然決然的離開了我,並如我所熟識的最初,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留下。

我知道她不可能回頭,永遠不會,這是我必須付出的代價,她只是一場夢,唯有在夢中,我才有資格深邃的注視她、觸碰她、傾聽她的聲音,渴望現實的下場只有數不清的折磨與苦難。

她走的不遠,離校園大門還有幾公尺,我顧不得還留在體育大樓的東西,跟了上去,為什麼?不是我心中渴望得到更多,她早已讓我體悟自己存在所有的不幸。

而是在她如此離去後,將永不歸來的那種恐怖預感。

伊莎貝拉!隨著我狼狽的移動腳步,我一面想出聲想叫她,卻發覺自己的喉嚨發不出半點像樣的聲音,雨在狂風中形成一道道與地垂直的白色水幕,朝遠方延伸,每道結實的水幕打在我身上,又再次昏亂了我的視覺,但她白色的身影、她迅速移動的步伐在暴雨中卻顯得如此堅定而平實,如同規律的心跳聲。

小鎮的輪廓漸漸被雨洗刷的模糊了,天色過於昏暗,路旁仿古的黑色瓦斯燈不約而同的亮了起來、在這喧囂雨中悠悠散放黃光,隨著水氣暈染,似乎連燈光也被拉成濕的,在伊莎貝拉的帶領下,我走過家家戶戶的院子,除了一小片灌木林,他們也零星的種植玫瑰、包括我家那片廣大的前院,那些玫瑰中,有些是美國或地中海的品種,有些在接枝後,邊緣出現黃色條紋,即使如此,它們卻沒有學校那一小叢卡森紅玫瑰來的妖豔、來的漂亮。

溼滑的路面上,我與伊莎貝拉始終維持著一段距離,其實只要加把勁,我隨便都能趕上她的,但我始終無法這麼做,我覺得一旦做了,我們之間微妙的關係便會立刻遭到破壞,或許從與她相遇的最初,我就是註定得由後方看著她吧。

奇妙的是,從她吻我之後,我對她的單純喜愛已經出現了雜質、甚至是一絲難以解釋的殘虐恨意。

不知不覺中,伊莎貝拉已脫離我所熟悉的小鎮,在我眼前,從那片令人陌生的幽暗森林邊緣彎進一條被樹叢包夾、充滿泥濘的小徑,天空從我們眼前消失了。

從這一刻開始,我必須小心地上交纏的樹根和石上溼黏的青苔,伊莎貝拉似乎沒有半點不適,應該說,這裡對她而言十分熟悉,她沒有被絆住的跡象,也沒有放慢腳步,彷彿她走的只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柏油路,那些對她而言可以輕鬆通過的障礙,卻往往成為我的絆腳石。

仔細一看,伊莎貝拉除了渾身被雨淋溼之外,洋裝下擺一吋也沒染上小徑的污泥,與她相較之下,我顯得十分不堪。

迂迴曲折的小徑貫穿整座森林,我的聽覺在雨中麻痺,由葉片滑落的雨滴不斷侵蝕我的體溫,感覺越來越冷,前方的景色已經漸漸看不見了,或許這一切都是因為雨,我早已無法分辨,此時的我,只專注於伊莎貝拉的身影與自己茫目移動的腳步,渾然不知她正將我帶往一扇永無止盡的毀滅之門。

即便是此刻,她在我眼中仍舊如此虛幻,彷彿我追隨的只是個蒼白的鬼魂、一個由我骯髒意識製造出的美麗幻影。

或許過了一個小時、或更久,我眼前的視野漸漸開擴了,似乎從某條界線開始,緊密排列的樹林慢慢消失,樹與樹間的間隔增大,慢慢把被橫行奪取的天空還給了土地,雖然雨一樣下個不停,但天空竟還亮著呢。

伊莎貝拉的腳步沒有停止,在這之間當然也不曾回頭,但我相信,她明白後面有個瘋子正分秒不休的跟著她,我之所以確定這一點,是在自己跌倒起身的過程中,看見她意外的放慢腳步。

由此可知,她不但明白我的存在,而且希望我這麼做。

那仍在我指間灼熱的吻,可能只是個誘因,但我現在終於懂了,她一定是有什麼只想透露給我的秘密,或許是我想的美,但我正無可救藥的朝這方面妄想著。

直到樹林漸漸被我們遺忘在後方,透過伊莎貝拉蒼白的身影,我看見橫在她之前一道高大、雕工精美、彷彿洛可可精神重現的黑色鐵圍籬,它的精緻程度超越我稚嫩的想像,巨大而優雅,在我眼前無限延伸。

從那黑色圍籬彎曲的縫隙中,透出一整片令人驚異的色澤,絢麗動人、萬紫千紅、在雨的洗刷與襯托下,每一種色彩都變的更鬱、更野、更能留在一個空虛的人心裡。

我的伊莎貝拉,她帶我來到一座花園。

就在我因眼前景色而昏亂的同時,她逐漸放慢腳步,緩緩步向那扇由兩方鐵籬彼此交纏、匯集而成高聳大門,它讓我想起童話中遭荊棘纏繞的城門,幾百年、幾千年,時光在無情的綑綁中寂滅,只剩交纏的黑色藤蔓,繁複而優雅地往灰暗天際延伸。

因為是由多條鐵籬交會而成,門上有著許多空隙,因此透過它也能瞥見門後那片驚人的花園,仔細一看,玄門用純金鑲嵌著巧小美麗、頭戴花冠的仙女和長耳的綠精靈,洋溢著一派和諧的自然之美,但是,我會說他們淡漠的眼神中缺乏感情,彷彿只是一群衣著華麗,被囚禁在大門上的苦囚。

除了人物之外,大門純黑的分枝上刻滿精細花卉,紫羅蘭、久重葛、百合花和神秘的東方牡丹,活靈活現的在黑色籬門上恣意綻放,永不凋零。

伊莎貝拉在門前輕盈的停下步伐,看著她單薄的白色背影與濕亮的金色長髮,雨水由她濕透的長裙下擺不斷滴落,順著纖細小腿滑過高跟鞋,混入碎石路旁的水澤。

隨著大雨,我心中的焦躁逐漸化為一股低沉而朦朧而虛無感,我從未感覺如此疲憊過,我開始厭倦追逐,但是將我帶入這場遊戲的不就是妳嗎?伊莎貝拉,我累了、也漸漸因妳充滿痛苦,告訴我妳想要什麼,之後給予我徹底的絕望,不要就這樣將我丟棄於虛無的荒漠中,救我!伊莎貝拉!毀滅我!妳到底有沒有聽見?

「蜘蛛!」

就在我心中的吶喊趨於狂暴的同時,截斷喧囂雨聲的卻是伊莎貝拉久違的聲音,時間瞬間停止了,因這震撼人心的聲音。

在雨中,她用盡力氣,輕踮腳尖,朝著大門後方那片絢爛的花園呼喊著,身體因施力而微微顫動,這是第一次,她甜美的嗓音如同落入玉盤的珍珠,又像夜鶯宛轉的啼唱,清晰迴響於我靈魂那片為她預留的深邃林。

「蜘蛛!」

再一次,這是個歡愉、急切、帶著期待與不安的召喚,也是這聲呼喊,讓我確認了伊莎貝拉身為凡人的事實,除此之外,她的聲音其實還帶著疑惑與淡淡的哀愁,即使如此,聲音的本質卻是如此純潔無瑕,如同無知嬰孩的啼聲,讓人可以毫不遲疑的下結論。

這是戀人的呼喊。

「蜘蛛!」

我無法移動半步,或阻止自己的心繼續沉淪下去,我茫然看著彷彿被賦予全新生命的伊莎貝拉,看著她呼喚彼端那個纏綿的國度,也再次清楚看見什麼也無法得到、什麼也無法留下的自己。

「蜘蛛!」她呼喊著。

「閉嘴!」我終於大聲疾呼出來,我黑色的長髮濕漉漉的貼黏在臉頰上,妝早就化掉了,至於我白色襯衫和紅色的蘇格蘭裙底下躲著一隻超齡的野獸,積於牠的甦醒,我體內每個細胞都在隱隱作痛,本能的火燄正隨陰濕的冷雨燃燒,單純喜愛轉為強烈恨意,傾聽這來自地獄的呼喊吧,沒錯,我想要伊莎貝拉,她是我的!

然而,我沒想到自己除了冷嘲熱諷之外,還可以發出如此悲傷的聲音。

伊莎貝拉沒有理會我,甚至沒有回頭,因為她的「蜘蛛」正由門後小徑出現,撐著一柄大黑傘回應她的呼喚,透過大門的縫隙,我看見那被黑色鐵籬切割的身影,在各種花卉萬紫千紅的襯托下,他穿著黑暗色服飾的身影顯得有點突兀,即使如此,卻有一種未經修飾的優雅顯露出來,身材纖長高挑,步履平穩,臉孔被傘擋住了,但是可以瞥見肩上幾綹火紅而雜亂的髮絲。

「夜來香小姐。」站定腳步後,由傘下傳來的聲音讓我的血液瞬間凍結,低沉而庸懶,它讓我想起極圈永凍的冰雪。

女人的聲音。

「沒錯,是我,」伊莎貝拉沉靜地說道:「我已經做了決定,請為我開門吧。」

短暫的沉默後,對方於是將一把金色鑰匙插入鎖中,從黑色布料下露出的是隻骨感到青筋可見,在無聲中帶著狂暴氣息的慘白雙手,繁富的大門竟然因這道簡單的鎖而輕盈開啟了,緊接著,伊莎貝拉無聲走了進去,出於我難解的妒火與不安,現在該怎麼做?

「蜘蛛」有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因為在我決意與伊莎貝拉一同踏入門後燦爛的世界時,對方深不可測的盯住我一陣子,之後視線才回到伊莎貝莎身上。

蜘蛛,我怒視這位高大而優雅的敵人,如今看清了她的面孔。

在火紅而雜亂的髮絲下,那是張暗沉、慘白而削瘦的臉孔,沒有驚豔的美貌,這麼說或許不正確,因為她的美存在於一種不為世俗接受的領域中,來自她清瘦身段所透露深深的疲憊,她黑色的漠視和輕鄙,一切的一切,她的美令我想起世間所有的不快樂,瘋狂與絕望,哀傷與屈從,縱慾與毀滅,盲目、痛苦、最後終於來到地獄,一切都隨她蒼白肌膚包裹在那襲黑色喪服底下,是一種末日之美。

如果將她比喻為畫,必將是出於某位深沉、歷經劇大折磨或精神傷害的藝術家之手,唯有遊走在瘋狂邊緣的人才有辦法以色彩詮釋這纖細到令人窒息的氛圍,否則沒人能畫出這種奇異的作品,就算上帝也辦不到。

至於蜘蛛的眼睛則如深不見底的洞穴,幽暗無光,彷彿光線掉進裡面就自動消失,自動被黑暗吞噬。

她對我漫不經心的一瞥,冰冷而無機質,卻已刺進我靈魂的空穴,讓我體驗到到深深的恐怖,甚至短暫忘了伊莎貝拉,沉浸在連自己也快遺忘的無名畏懼中。

就在我無法移動分毫的同時,伊莎貝拉,毫不忌諱的,就在我眼前深深投入蜘蛛的懷抱。

沒有言語,沒有多餘的疑惑,在一片雨打綠葉的呻吟聲中,對方放下黑傘,伸手環住她,回應她熱情的呼喚,就連此時此刻,她仍舊眼瞼低垂,用那一貫冷漠、略帶哀愁的眼神凝視懷中美麗的造物,纖長五指如彈奏細膩的樂器般輕輕滑過伊莎貝拉的髮絲、頸際與肩頭,雨水開始打落在她身上。

在我漸趨慌迷的眼中,花園絢麗的色澤突然由虛幻變的狂野了,好像在這對佳偶的祝福下,它們有了全新的呼吸和生命,連遠方白色的雕像和雨中噴泉都變的十分猙獰,花朵的香氣吃進水裡,如同浪潮,張牙舞爪的朝我襲捲過來,天哪!天哪!我無法再承受!

此刻,蜘蛛黑色的身影是如此堅毅而孤絕的包裹伊莎貝拉的白,如此溫柔的吞噬了她的光芒,摧毀她幾近冷漠的自傲,讓她不得不放棄自尊,前去那誘人的黑暗國度。

我發現自己正在哭泣。

雖說雨水讓我的哀傷不露痕跡,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種發自內心的悲苦卻不斷湧現,深深咬囁我的靈魂,那是一種飽受委曲的感覺,不是恨,只是單純的傷心罷了,我無法集中精神向內找尋痛苦的來源,因為此刻,蜘蛛已端起伊莎貝拉嬌美的臉龐。

深吻。

在熱烈的唇瓣相交之間,在無止盡降下的陰冷大雨裡,伊莎貝拉如同熟睡的孩子,無憂無慮的依附在心愛之人懷中,一面任由對方捧起自己細膩的髮絲,一面感受對方的體溫,或許她將沉浸在愛戀之河中,如此沉沉睡去,永不清醒……

永不清醒。

蜘蛛垂在黑色喪服旁的手中握著一把修剪枝葉用的巨大修枝剪,為什麼我沒提起呢?

一面深吻,她一面將之高舉,冷銀刀面隨著她蒼白的手指一開一闔,透過雨的喧囂,金屬摩擦的聲響卻仍清晰傳入我耳中,是一種接近地獄,非常奇特的樂音。

而這奇妙樂音的休止符,是一陣穿刺血肉的沉悶聲響。

等我回過神時,修枝剪尖端已深深刺進伊莎貝拉背脊,刀鋒埋的很深,只剩把手和一小截刀柄還露在外頭,在蜘蛛還未將剪刀狠狠抽開前,我有一種錯覺,彷彿伊莎貝拉是個背後被上了發條的玩具娃娃。

伊莎貝拉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仍舊闔著雙目,臉上沒有顯現痛苦的痕跡,然而,她仍與蜘蛛纏綿的唇瓣始湧出大量血液,這抹血色沾染了蜘蛛的雙唇,在我眼中彷彿燃燒的火燄。

慢慢的,伊莎貝拉潔白的禮服已經充斥這種火燄,而且還在蔓延,等這把生命之火燒盡之後,她將無聲地死去、她將永遠凋零。

終於,血腥味遮蓋了花香,我的瞳孔處處是紅,這是萬紫千紅中唯一有意義的色彩。

想起來了,是與卡森紅玫瑰相同的顏色。

我喜歡的顏色。

蜘蛛一抽手,伊莎貝拉就輕盈的倒下去,優美的倒在混著血液的水窪中,我眼睜睜的看著一切發生,心中想著,啊,壞掉了,伊莎貝拉被人弄壞了,這個句子不斷迴響於我內心深處,而不是她的死。

哀傷,快如黑夜般降臨吧,妳深愛的伊莎貝拉已經遭到殺害了。

某個來自虛無的聲音正如此叮嚀著我,甚至連我也開始不斷說服自己,快點啊!慘叫或落荒而逃都可以,在這一刻做點正常人該做的事,她下一刻就要來毀滅妳了!妳會被殺害,妳會慘死。

但是,我知道現實中的我始終只是僵直的站著,任由雨水擦過臉頰,冷漠看著伊莎貝拉受雨沖刷的雪白屍體。

好可怕,我又想哭了,不是為她的死,而是為我自身的恐怖而哭。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我對伊莎貝拉的愛算什麼?誰可以清楚回答這些問題,否則虛無要吞噬我了,它好近,它躲藏在每一次呼吸吐氣裡!我的血肉與每一寸可悲的皮膚,還有視線,都正慢慢變成它的,我覺得此刻的我正面臨真正的死亡,不是肉體,而是一種發生在精神上的萎死。

救我!我正在下沉!

身穿喪服的蜘蛛已經來到我跟前,隨著她跨過死者身體,黑裙下擺輕輕掃過伊莎貝拉白皙的臉龐,而我驚訝的發現,比起一小時前的她,此刻的死亡反而賦予伊莎貝拉一抹強烈而肅穆的生命色澤,沒錯,她確實已經死了,但這種死亡卻比她生前任何一秒都來的凝重而真實,來的美麗。

原來她一直屬於死亡的國度,原來她總是在自己的死亡中生存。

原來她令人窒息的虛幻就是來自死境的冰寒。

蜘蛛正深深注視著我,不能說是刻意的行為,因為僅管是出自於她的隨意一瞥,都是如此深邃。

可敬的殺手,如果此刻妳想看透我的靈魂就請便吧,妳從我身上看到了什麼?直到我稍微放開自己雜亂的思緒,才梢為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殺我嗎?

妳要殺我嗎?

原來是出自我的聲音,的確很可笑沒錯,竟然連自己正開口說話也沒自覺,這再次見證了靈魂與肉體的格格不入,大概某部份的我是真的是死了吧。

「這是妳的此刻的願望嗎?」蜘蛛沉靜的開啟雙唇,那是一種很好聽的聲音。

「沒錯。」我說,伊莎貝拉的身影開始在我眼中模糊了。

「為什麼想被殺死?」仍舊是那冰寂眼神,她用食指輕輕抹去嘴角的鮮血:「一般人通常不會願意的哪。」

「……不知道。」

「既然如此,為什麼輕易開口?」

「……不知道。」我無法在那沙漠般的心靈中找到答案,不知這種危險的想法從何而來又將歸於何處。

「還有,」她沉靜的問:「為什麼跟蹤伊莎貝拉?」

「想跟縱,所以就跟蹤了。」

「那麼,後悔了嗎?」

「……不知道。」我又開始害怕了,怕那空無到恐怖的自己。

「有趣。」蜘蛛的嘴角揚起一抹柔和笑意,一面指向前方一棟鋪著黑色磚瓦的典雅建築:「我的屋子就在不遠處,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那伊莎貝拉呢?」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這麼問,此刻,她單薄的身體勻稱融入了花園那片令人暈眩的色澤中,是一種帶著屍氣的白,一種透徹到可以見到皮下青色血管的慘淡色彩。

「我們帶她一起去吧。」

說完,蜘蛛走向美麗的屍體,輕俯下身,以那纖細優雅、帶著狂暴氣息的手指緊扣住伊莎貝拉凌亂的髮絲,將她軟弱無力的屍身朝花園小徑慢慢拖行而去。

───to be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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